伊莎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重返摩尔曼斯克》

偶然翻到心爱的太太很久前的一篇文章……好怀念( ・᷄ὢ・᷅ )。可惜太太似乎写完《北城往事》就退圈了

千代爱更新:

伊万·布拉金斯基还没踏上新奥尔松的时候就在告诫自己:有些地方不允许争吵,克制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捷径。但当他真的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了一阵暴躁的情绪。直升飞机的螺旋桨还在背后制造着噪音,可惜巨响难以压抑他心脏的爆鸣,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罐不够纯净的氢气,只需要一点小火花就能爆炸。


 


剧烈的爆炸。


 


幸好没有立刻见到那火花!


 


他裹紧了防风衣,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他知道自己离中国北极考察站很近,虽然注定要和他见面,但还是宁可晚一点的好。


 


新奥尔松虽然靠近北极,但她的六月可以见到一点白雪以外的风光。伊万很少来这里,俄国人总是从摩尔曼斯克出发,那才是他们的不冻港,但生物考察永远不算是北极科考的重点,他所在的科研组只能重新选择路线,从挪威的新奥尔松启程。


 


这个项目启动于三年前,那个时候伊万还和那个人同在一个研究所,那个研究所隶属于俄罗斯北方联邦大学,伊万的博士生导师是个美国教授,他的研究方向是北极熊,那个人是他的另一个学生。三年前,他们造访北极的时候还是甜蜜亲热的“地下恋人”。但爱情并没因为低温而延长保鲜,还没到毕业他们就闹崩了,不欢而散。伊万记得他的不辞而别,然后他留在了研究所,任由那个人跟着导师去了美国。


 


早在三年前伊万就知道他们得再见面,因为这个项目,因为北极熊。所以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直到他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想起了对方那些残忍决绝的话,他再没和他联系过!他真的说到做到,一次都没有过!


 


“布拉金斯基,你的脸色不大好?晕机?”同行的伙伴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会,我们还要照顾晚辈呢。”伊万沮丧地看了一眼背后的研究生们。这些初到北极的年轻人,他们还满怀着好奇和欣喜,如同当年的他,对这浪漫的荒蛮一见钟情。


 


“还记得王耀么?他估计已经到了,三年没见了,一会儿得和他好好聊聊,你说是不是?布拉金斯基?”


 


伊万假装没有听到,扛起他的行李往前面走去,他很庆幸王耀是中国人,他应该还呆在中国黄河站那栋红色的三层小房子里。他们最早要明天才会见面,这真是个好消息。


 


荒凉的小岛上几乎没有挪威人,除了少数几个游客,其他全是全世界各地的科考队员,伊万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后,带着他的小队伍来到了挪威站。他的导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看到伊万的时候,老头还有点激动:“两年不见了,小伙子!怎么样?再次启动项目的感觉是不是很激动?”


 


伊万礼貌地对他笑了笑,寒暄了几句,推开了科考站的门。研究生们吵吵嚷嚷地跑上楼放行李去了,伊万决定先到会议室和导师讨论讨论他测算的数据。他毫无心理预备地走进了会议室,然后愣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伊万走进去,放下电脑,假装镇定。


 


那个人似乎没有受到干扰,依旧在准备放映设备,他的黑头发斜披在肩膀上,从侧脸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不老的妖怪!伊万在内心哼哼了一句,打开了电脑。


 


王耀没有回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懒得搭理那个人,就像当年就懒得搭理他一样。不论三年前他们如何的如胶似漆,但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又不是来见他的,他是来见北极熊的。


 


安好了放映设备,王耀不屑地望了这边一眼,俄国人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过了二十五岁就发胖浮肿,他看起来状态不错,眼睛明亮得像探照灯!如果有机会吵架,一定能像三年前那样咄咄逼人!发光!发亮!


 


 


“欢迎各位新朋友!当然,还有我们的老朋友。”教授是个风趣的老头,他对新来的研究生们和蔼地说,“请坐,请坐,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你们的另一位前辈,王耀先生,他和大家算是校友,三年前我们共同启动了这个项目,我们研究北极熊,追踪这头名叫安娜的北极熊长达三年。如今,我们得找到她,为她换上新的定位项圈。这是一只伟大的动物,她为我们带来了如此多的数据!那么现在就请王耀给大家做简要的介绍,请。”


 


研究生们开始鼓掌,中国人站起来,礼貌地对大家笑了笑,抱着电脑走近了会议桌。


 


投影仪只有一个插口,所以王耀别无选择,只好坐到伊万的旁边。伊万盯着屏幕,尽量不去注意到他,他发现他没有变,依旧保留着准备讲稿的习惯,他一边讲一边翻的动作令他感到厌烦,他忍不住想起三年前,每当他忘记细节的时候,王耀都会偷偷地递过资料,上面有用红笔圈出来的数据。每到这个时候,他脸上一定会有宠溺的笑,这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两个相互作弊的愚蠢的小学生。


 


此刻他看着对方工整的笔迹,内心有点怀念他可笑的严谨。


 


数据很多,项目很细,几个老项目组的人轮流讲了一下午才讲完,最后教授站了起来。“很荣幸邀请到在座的各位参加进来,”他按了一下遥控笔,屏幕上弹出了一张北极熊的照片,“最后给大家两个建议,第一,这张照片上的动物很可爱,但更可敬,一定要学会畏惧她;第二,科考期间,不允许任何形式上的争吵,这对科研活动不利。希望大家能记住我的话。”


 


王耀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但他还是忍不住低下头,避开了教授的目光。年轻的研究生们兴奋地议论着,脸上的表情就像三年前的自己一样。王耀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换了一张笑脸面对他们,以便回答他们这样那样的问题。


 


北极的夏天很短,所以第二天便安排启程,科考船是俄罗斯的,所以船员和船长都是俄国人,本次的研究生也来自俄国学校,于是王耀这个东方人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外国人”。当王耀和教授不在交流圈的时候,学生们开始换回俄语交谈,王耀假装听不懂,拒绝对他们这种“抱团行为”表示妥协。


 


 


不可否认,北极很美,美得需要一个诗人才能来赞美她。所以当壮丽的冰洋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时候,船上的人只能用枯燥的“啊!”“啊!”的感叹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


 


教授已经对北极的美丽产生了倦怠,他走出船舱冲着王耀招手:“王!把伊万一起叫进来!”


 


王耀假装很着急的样子,拉住了一旁的一个学生:“告诉布拉金斯基先生,让他到船舱一下,教授找他,我先进去了。”


 


学生只好遗憾地放弃眼前的美景,悻悻地往船尾走去。


 


伊万此刻正在船尾看着螺旋桨发呆。三年前,他们一起趴在船舷上看着翻涌的浪花,他热情地给他背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取悦沙皇而写的,并非出自于他的本心。此刻,他觉得这恰巧就是一种讽刺,如此恰当,呵呵,而他又是为了取悦谁呢?


 


取悦那个注定要相见的人,赞美他在最美的时刻与他偶遇。俄罗斯的秋天,清爽的日子,他夹着书本,衬衣上沾着一两片金色的落叶,他就这样走着,看着不知道哪里,黑色的眼睛,安静地发着琥珀一样的光……


 


“……布拉金斯基先生?”


 


伊万的思绪被打断了。


 


“教授找您。”学生指着船舱。


 


“哦。”


 


“您在看什么?”学生好奇地问。


 


“海鸥。”


 


海鸥在船顶盘旋,歇脚,乱叫,波涛中摇晃的‘绍卡利斯基号’正艰难地向着北冰洋腹地前行。伊万拽着船舷的钢筋,慢腾腾地朝船舱走去。


 


“你来了?正好,坐吧。”教授指了个位置,“我们这次还是准备再次前往斯瓦尔巴群岛,因为之前的老项圈只能发出零星的信号,所以我们的追踪异常艰难,我,”教授指了指对面,“和王耀四月就过来了,然而我们并没找到安娜,希望她还活着,”说到这里,教授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毕竟夏天越来越长,我不认为她的营生轻松。好吧,别丧气,大本营监测到的最后一次信号来自东部的埃奇岛,我们从这里开始。”


 


安娜,当他们第一次与这头年轻美丽的雌性北极熊相遇的时候,伊万就充满感情地称呼她——安娜。


 


王耀以为会和安娜·卡列妮娜有关,然而好像并没有关系。安娜也许是一个普遍性的女性用名,并非一定代表悲剧。伊万对他解释:这会是一头幸福的北极熊,安娜这个名字就像中文里的翠花,喏,你喜欢的话,可以在你的中文论文里用翠花这个名字,你喜欢的话怎样都行。


 


那我就叫她翠花。王耀那时候还和他开玩笑。


 


但现在心里可没有浪漫,只有满满的抱怨,抱怨这个名字。如果真的无法找到安娜,他们的项目将无法继续!这可真的糟透了!北极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研究报告延迟而暂缓变暖的脚步!这一切可就真的糟透了!


 


你喜欢的话怎样都行?说得好听!王耀冷哼,长达两个月的无望找寻让他怀疑这头北极熊是不是被她那糟糕的名字搞得去卧轨了!


 


你喜欢的话怎样都行?这只是一句没营养的情话。


 


船体还在没有节奏地颠簸,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都各自看着各自的屏幕,伊万无意间瞟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个他不认识的品牌。而自己用的还是三年前的那款老手机,因为某种原因他买了两台,一台送人,一台就放在自己面前。但显然,对方早就换了。


 


当年是因为他喜欢才买的,但很糟,这个礼物引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然后径直走向分手。依照他的脾气,那台价值不菲的电子产品极有可能第一时间就进了垃圾桶。他脾气很坏,生气的时候会全然忘了自己曾经是多么爱他,啊,不,是它。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敲打键盘,直到一天结束。


 


晚饭的时候,大家陆陆续续走进船舱,教授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坐下:“到了埃奇岛,会有一个美国拍摄队等着我们,你们俩带着他们上岛。我和剩下的人在船上带学生。怎么,有问题?”教授看着他们俩。


 


“没问题。”伊万意识到自己表情不对,笑了一下,埋头搅饭。


 


“嗯,嗯。”王耀没有抬头,含混不清地敷衍回应。


 


六月,埃奇岛周围的冰层已经全面融化,航行非常顺利,两天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年轻的美国人和雪地摩托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们。


 


踏上地面的时候,你会有一种真实的感觉,一种真实的到达北极的感觉。锐利的风切割着你裸露的皮肤,白色勾勒出一切界限,偶尔裸露的黑色陆地只是微不足道的点缀。


 


他们还没下船的时候就知道摄像机已经对准了他们,所以他们假装对着岸上热情地招手,好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热情的美国记者前来逐一打招呼,将他们介绍为一对合作默契的极地科学家,赞誉之情溢于言表。王耀对这种客套话谈不上讨厌,他礼貌地回避了对方的热情,独自向摩托车和行李走去。


 


学生们都在帮忙,所以事情并不多,王耀听到美国记者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和那个人聊着,当记者提到中国之类的词语的时候,那个人就像突然忘记了要如何发音一样,乱七八糟地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美国记者显然不知为何会这样,所以他只好重新选择话题,认真与他聊起北极来。


 


“当然,我爱北极,她是我唯一的情人。”那个人回答。


 


美国记者哈哈大笑起来,他回头想从王耀这里找认同感,但中国人突然加快了步伐,不解风情地跨上了摩托。


 


伊万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该怎样形容他,他知道他此刻内心一定溢满了恶毒的词汇,这些词汇一定都是为自己准备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再次出发,美国记者则更为兴奋,今天他决定带着摄像机单独和他们上路,他期望得到更惊喜的镜头。


 


当海岸线再次被抛在脑后,伊万耳边便只剩机械的噪音。王耀在前面,相较而言,他呆在北极的时间更长,而自己,一年的多半时间还是呆在实验室里处理数据。他曾那么喜欢到这里来,因为爱这里,所以才选择了自然科学作为终身职业,然而他最终缩回了实验室,如果可以,在这个项目彻底结束后,他准备将研究方向彻底转到苔原区,并不为别的,仅为和这里做个彻底的诀别。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人举起了手,他熟悉这个手势,他知道目的地到了,这片山坡的后面,可能有他们想要的惊喜。


 


王耀最先下车,因为他背上背着步枪,所以美国记者想要把他排除在镜头外。王耀默契地退到一旁,美国记者举起拍摄设备,开始自言自语,为眼前的场景铺陈台词。


 


在极度安静的情况下,舒缓的陈述很能打动人心,王耀听着他遣词造句,想起了他们在这里见到安娜的场景。


 


那头美丽而强壮的动物将头扬向天空,和雪景融为一体。


 


那天是自己负责配合直升机射击麻醉枪。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当她倒下后,伊万负责给它戴项圈,而自己则借着这个机会把手探进了她的毛发里。这不是他第一次触碰北极熊,但正是因为别的原因,那一刻他倍感幸福。


 


安娜,安娜,你一定不知道,在你惝恍醒来逃走以后,我们在这里拥抱,接吻。


 


就在这里。


 


我还记得他问我:这个吻怎样?


 


我说:很好,就是环境太糟。


 


然而并非如此,这里的一切是太过美好,让你能够接近极致的宁静,其实自己从未对这里倦怠,如果有什么是自己放不下的,应该就是这片土地了吧。


 


他们三个就这样向前走着,伊万和王耀很安静,美国记者配合着镜头朗诵心境。


 


走了大概几十米,远方的山坡似乎探出了一个小小的头。


 


王耀放下望远镜:“北极熊!”


 


一头年幼的北极熊蹒跚着走进视野,美国记者激动得全身颤抖,他看着一只小熊出现了,另一只小熊出现了,然后是它们的母亲。


 


啊!伊万感到内心涌起了一丝久违的激动!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普通,有些记忆刻在那里,并非时间可以抹除。


 


“不是安娜。”王耀的语气遗憾而冷淡,“是伊莉莎,六岁,这是她今年新产的幼仔,卢卡和米奇。”


 


他们看着北极熊一家出现,然后消失,一个人心情激动,其余的心情复杂。


 


“不是安娜。”回到科考船后,王耀和教授汇报,“我们得再把这片群岛巡视一遍,我们别无选择。”


 


和美国拍摄组分道扬镳后,行程变得更加枯燥了一些,他们各自分到了一些学生,因此具备了不交谈的充分必要条件。


 


一个月过去了,他们仍旧没有找到安娜。随行的研究生们开始显得有些浮躁了,几个核心成员又把老项圈发射的信号数据再次梳理了一遍,推测了几种可能,准备再拟定新的方案。教授听了大家的分析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们还有一个月时间,这几个方案的工作量虽然很大,但是我们可能仍得开拓点新思路。这半个月我联系上了俄罗斯浮冰考察站,这个你们可能没关注,这是2015年俄罗斯的新项目,整个科考站建立在浮冰之上,他们现在的位置大概是在距离斯匹茨卑尔根群岛一千公里的地方。我们不能排除浮冰的可能,所以尽管希望不大,但是还是去一趟吧。王耀、伊万,你们是第一批参加项目的人,你们两个去好了。”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他们俩。


 


“好,没问题。”王耀看着大家,爽快地说。


 


“你呢,伊万。”


 


“没问题。”伊万搓了搓手,声音不大。


 


不知是不是北极令人变得迟钝,似乎没有人觉得这两人不对劲。甚至还有一个伙伴走过来,一手搭着王耀的肩,一手挽着伊万,左一句右一句地和他们说话。科考船更换了航线,载着这群无趣的科学家,朝着那块巨型浮冰而去。


 


这是俄罗斯的一次新探索,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这块浮冰,并且成功搭建起了这个极具创意的科考站。但和陆地科考站不同,他们更忙,因为脚下的“陆地”不只在漂移,而且还在融化,预计顶多到八月,这个科考站便需要撤离。


 


科考船太大,不方便靠近浮冰,于是船长安排了小艇给这两位表情不善的科学家。


 


操作小艇的船员先登了上去,好奇的研究生们纷纷涌到甲板上看热闹,因为王耀常年呆在北极,对各种设备早就轻车熟路,所以他们是来看伊万出丑的。可惜这位实验室人才似乎并不弱,溜上小艇的姿势还算得上优美。


 


于是操作的船员放心地把手上的缆绳交给了他:“您会操作?”


 


“会。”伊万没有说谎,他真的会。


 


但当开始放船的时候,伊万却拉错了缆绳,导致小艇一头栽进了海里!操作员赶紧一咕噜爬起来,稳住了船舵:“真吓人!幸好今天风不大!王耀先生!您呢?您还好?”


 


伊万看到他顿了一下才爬起来,差点就要问出口。


 


“还行,快开船吧,风变大了。”


 


从王耀的语气听来,似乎没事,伊万便闭上了嘴,坐到了船尾,发起呆来。看着渐渐变小的‘绍卡利斯基号’,伊万心情复杂,他害怕和他独处,害怕又开始吵架。


 


其实他们就只吵过那一次架,绝大多数时候,他觉得王耀是性情温和的,特别是在对他的时候。他还记得那两年里,不论王耀多忙,他都能在冰箱里找到新鲜的饭菜,保鲜盒上贴着需要加热的时间和注意事项,哪怕那就是一盒外卖。自己不爱他么?不可能!即便抛开最初一见钟情的成分,后面的每一天自己都只不过是更爱他而已!但仅因为一个电话,仅因为自己一个欠妥的措辞,他就把所有这一切感情都否认了!


 


两年!整整两年!八百个日夜!他就都否定了!说出了那么多残忍的话!然后离开!


 


“你的脸色不大好。”登上浮冰后,船员对伊万说。


 


“我有点晕船。”伊万随便敷衍了一句,他内心很乱,他没信心能和他在这里呆一个月。


 


帐篷和装备都是重型物资,俄罗斯浮冰科考站派出了人手来帮忙,王耀似乎有点累,一到大本营就钻进帐篷去休息了,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才出来。


 


“进来吧,我们要选择观测点。”王耀走出帐篷,语气平静地对伊万说。


 


“好。”伊万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接下来仅是学术探讨,这是他们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交谈,没有争吵,单纯就是学术交谈。确定了观测点后,王耀松了一口气,独自向吃饭的帐篷走去。


 


“你们是第一次合作么?”浮冰观测站的工作人员问伊万,“你们还不熟啊?”


 


“还行。”


 


“中国人不好相处么?这个人似乎挺安静,我听说中国人其实挺吵。”


 


“不知道,我……”伊万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去吃饭了。”


 


浮冰监测站的大多数工作人员的科研方向是大气和资源,所以他们的大本营搭建在浮冰最稳定的中心地带,而王耀和伊万的研究对象是北极熊,这就注定要让他们远离人群,到浮冰边缘去过一段独处的时光。


 


王耀是认命了,他决定和他共同测算检测地点的时候就认命了,毕竟这是耗资巨大的科研项目,是严肃的,不应该带有情感,所以他决定坦然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就当对方是个不认识的科考人员就好了。


 


但当他听着帐篷里另一个人的呼吸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烦躁,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们在研究所的那些日子,其中包括他可笑又愚蠢的追求方式。


 


啊,世界上还有这样愚蠢的事情么?那个人第一次蹭到他寝室,就故意把咖啡泼到自己的衬衣上,然后借口脱掉了衣服。他以为自己足够浪漫,但却没发现自己的座位前面就是镜子!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他把各种汤汁泼到自己身上,直至冬季来临。


 


你怎么不泼了?王耀还记得自己笑着问他。


 


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穿的太厚,泼不透……了。


 


……看起来很老实,可能还有点傻。


 


这是王耀对他的初次评价,当然,后面才发现,这个评价是显然不对的,对方不老实,而傻的明显是自己。


 


安娜,你究竟在哪儿?为了你,我要和这个人独处,逼我把我愚蠢的过往又回忆一次!王耀沮丧地闭上眼睛,这是浮冰科考站协助搭建的帐篷,这一天的高强度劳动让他觉得太累了,而六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得起床去回收刚才投放的通讯设备,王耀命令自己赶紧入睡,然后他真的就累得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闹钟没有响,王耀觉得有人在推他。


 


“嗯?”王耀从睡袋里爬了出来。


 


“没事,”推他的人似乎又后悔了,“刚才冰面震动了一下,你睡吧,我去看看。”


 


王耀本来想坚持起来,但这一刻竟然有点力不从心,他想了一下,还是睡了回去,顺便换了个舒服一点的位置。


 


帐篷外面,风已经停了,北极平静的一面仍旧令人震撼。伊万看了看表,现在是清晨六点,极昼让他感受不到日期的变化,这里的每一天都无限的长。这时面前凛冽的雾气有那么一点像故乡清晨的风,但是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像。当雾气逐渐在眼前散开,出现在你面前的就是北极,对此,你没法有任何怀疑。


 


脚下的“陆地”还在向前漂移,伊万回头看了帐篷一眼,骑上了雪地摩托,这一型号的摩托他没用过,启动的时候花了点时间。如果是以往,他一定会拉他一起,但现在不行,也不敢。伊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着大本营的方向开去。


 


并不算太远,浮冰便出现了断层,伊万只好换了个方向,然后又是同样的情况,他只好再次调转车头,直到第三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位实验室科学家——才发现了异样。他有点惊恐地查看了方位,拔起了无线电。他先尝试呼叫了大本营,没有人回应,然后他迟疑了片刻,呼叫了帐篷里的通讯设备,听筒里除了杂音,什么都没有。


 


此刻,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迟疑,他匆匆地拍了几张照片,掉转车头返回他们的小营地。


 


“王耀!醒醒!”


 


王耀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怎么了?”


 


“你看!”


 


王耀被照片吓了一跳:“其他地方你确定了么?”


 


伊万点点头,他从王耀的表情读懂了现状——是的,浮冰发生了断裂,他们营地所在的冰面和大本营冰面发生了断裂,如果他猜得没错,他们现在正孤零零地漂浮在北冰洋上。


 


王耀从睡袋里爬了出来,开始摆弄所有的通讯设备,但是无一例外,所有的设备都没有回应。是因为低温么?王耀说不准,但是他得紧急处理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我们要先回收昨天放出的通讯设备。”


 


冰层的断裂会让浮冰的地貌发生剧烈的改变,他们如果还想找回信号回收器,可能还得加快步伐。伊万感到了一丝安心,王耀却丝毫不敢放松,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浮冰上进行科考活动,他并不比伊万更有经验,他不过是个学生物的,他不是个浮冰专家。


 


两个人迅速赶往昨天安放通讯设备的冰面,今天的能见度很好,所以他们很快看到了摇摇欲坠的大铁架。


 


不知道是因为海风还是洋流,反正冰面是被摧毁了,王耀下了摩托便向着冰面边缘走去。


 


“等等!”伊万拉住了他,可能太久没有接触过,他说话有点结巴,“我去。”


 


这不是个好主意,因为这个俄罗斯人比他重得多,但王耀思索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伊万开始小心地往前探路,当他足够靠近那个放设备的铁架的时候,他感到王耀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他没有挣开,但也没敢回握,他想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设备上。


 


 


海浪还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激荡,伊万感到他的手离设备只有几厘米了,他不敢再向前走,开始尽力地伸出手去。


 


突然!他甚至还没听到王耀的惊呼,就跌进了水里!


 


“别放手!别放手!”


 


在他的脑袋没入冰水之前,他的手被牢牢拽住了!


 


“王耀!”


 


他不自觉地喊了这么一句,他想说放手!但他感到对方紧紧地拽着他!把他的手都拽疼了!


 


冰水刺激着他的意志,他抬头看到了对方红色的防风衣,然后那个人猛地往前一探,抓住了他的衣领!


 


重新爬上冰面的过程很漫长,爬上来后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下没人关心设备了,王耀脱下自己的防风衣把他裹了起来,幸好帐篷离这里不远,在伊万被冻死之前,他们终于回到了没有风的地方。


 


伊万庆幸自己在衣服里面穿了泳衣,要不然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丧命!他赶紧找到衣服换了起来,等他注意到王耀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手腕动作有些不自然。


 


“你怎么了?”


 


“没什么。”王耀放下了袖子。


 


“你怎么了?”伊万拽过了他的手,拉开了他的袖子,这才发现他的手腕全肿了!


 


“那天小船落水的时候,我拧了手,还好,我已经擦了药了。”


 


伊万清楚地记得,刚才他抓自己的力度有多大,大得他没法相信这个人的手腕已经被严重拧伤!


 


“你继续穿衣服吧,我也要换衣服了。”王耀甩掉了他的手,“别闲着,我们可能要重新勘测冰面,有必要是要换地方的。”


 


伊万无话可说,只能看着他再次打开各种通讯设备,然后听着设备里的杂音心烦意乱。


 


王耀,你太倔了!


 


他想这么对他说,但这是句责备的话,他没有立场责备他,所以他说不出口。


 


接下来的转移,伊万包办了大部分工作,王耀表示默认,他一直在调设备,但是一直都没有回音。帐篷才搭好不久,海面起风了,冰面的面积虽然依旧不小,但是开始颠簸起来。


 


“进来!”伊万看到那个人依旧在进行高强度工作,心中满是浮躁的愤怒。


 


“不行,如果我们飘得更远,接到信号的可能就更小了……”


 


“……进来!”伊万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按着他的肩头把他拖进了帐篷,“手!”


 


在对方反抗之前,他拉开了他袖子上的拉链:“你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这里又不是温带!你这里已经有冻伤的痕迹了!”


 


王耀的手腕情况虽不算严重,但也不容乐观,因为这里是北极,也因为今天早上他的再度用力造成的二次伤害。


 


伊万的劲很大,他强行拉着王耀坐下来,王耀本来不想理他,但帐篷的温度让他的手腕恢复了知觉,他才发现疼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伊万找出消肿药重新给他上药,然后就着药剂帮他按摩手腕上的淤血。


 


“疼就说。”


 


王耀一言不发。


 


他们很久没有过肢体接触了,王耀看着他的手,心中有些复杂。按摩了一会儿,伊万解开了衣服,把王耀的手放了进去:“没有条件热敷,你将就一下。”


 


对方的体温让僵硬的手变得好受了一些,但这个姿势有点难堪,王耀拧着脖子,不想靠近他。伊万按住他的头,把他按进自己怀里:“休息一下!王耀!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说对不起。王耀不自觉地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的手和对方的皮肤贴在一起,他知道有些事情其实没有改变,但他不想再重复之前的错误,所以他认为这只是一个道歉,单纯对拧伤自己的手而作出的道歉。


 


帐篷外的风剧烈地响着,彰显着北极的力量!这种呼啸令你不得不怀疑,怀疑脚下的冰面会不会被海浪直接掀过来!然后自己就这样葬身海底,不知多久才能被发现。


 


伊万想要问他,问问这次会不会死,毕竟王耀在这方面的判断比自己更专业,但是他问不出口,他知道,死亡都不足以逼得这个倔强的人让步。


 


而自己呢?其实还不是一样。


 


过了一会儿,伊万觉得治疗的效果可能达到了,他就抽出王耀的手,蹲到一旁煮了一锅水,泡了一包便餐,递了一袋给背后的人,然后那个人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


 


这一天的十个小时,就这样在调试电台、忍受大风中度过,直到晚上十二点,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地倒在了睡袋里。


 


没有任何信号回音!甚至可能没人发现他们失踪!因为他们准备了五天的物资,大本营的人可能都没有制定和他们的联络计划!


 


五天!海风和洋流的情况似乎不会让这块冰撑过三天!


 


睡袋里,王耀捧着自己肿痛的手腕,感到了一丝绝望。


 


还有难过。


 


“王耀。”


 


“嗯?”


 


“你从未想过了解我。”


 


“了解?”听到这句话,王耀觉得自己的火气又上来了,“我很了解你,只是晚了点。”


 


“不是你想的那样。”伊万强压着怒气。


 


“我永远都记得,你对我吼的样子,只是因为我错接了你的电话?让你爸爸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你就如此生气?你在伪装什么呢?哼,太可笑了,我是你养的宠物么?见不得人的那种?”


 


“别说了!”伊万忍不住吼了起来。


 


但当他看到睡袋里的那个人的时候,他又不忍心地闭了嘴。


 


“……”


 


“……”


 


“王耀,你不要说这些残忍的话!好么!”


 


大风取代了交谈,伊万重新睡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鼻子有点酸,就像那天一样。也许这就是一个单纯的巧合,他买了两部一样的手机,为了讨好他还和他用了一样的铃声,所以才让他接错了电话。其实那天他爸并没怀疑什么,只是自己敏感地责备了他一句。然后他就更敏感地洞察了自己的想法。


 


是的,也许他猜的没错,自己的确不准备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但这并不是因为不够爱他,这只是因为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是的,因为自己有时也会懦弱,希望有些事情能来得晚一些。然而他把这一切解读为一场恶心的欺诈。


 


“王耀。”伊万平静下来之后,想再开口,然而对方似乎已经睡着了,没有再回应他。


 


两个小时后,王耀推醒了伊万:“拿上枪!”


 


王耀说的是步枪,伊万一下爬了起来,盯着帐篷外面,这一次他听到了异样的呼吸。


 


这次他们没有条件带狗,其实这样很有风险。只是因为暗暗的,他们好像有一种默契,认为没法再找到安娜了,就像没办法挽回他们的感情一样,他们这样做只是照章行事而已,不带期望。


 


当伊万拿着枪走出帐篷,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白色的野兽,愣了好一会儿。


 


安娜戴着它的旧项圈,就这样出现了,它不知在何时爬上了这块冰面,它抬起前脚嗅着空气,它的表情他能意会——食物。


 


也许不及海豹美味,但眼前的这两个生物可以让它饱餐一顿。


 


伊万把步枪扔给王耀,飞快地跑进帐篷拿起了麻醉枪。


 


“等等。”王耀按住了他的枪管,“你看,它有幼崽。”


 


不远处的浮冰上,两个小小的圆点在探头探脑,王耀拿起望远镜确认了一下:“如果我们麻醉它,按照现在的洋流速度,等它醒来,它会和它的幼崽失散。”


 


伊万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们真的跟丢了它……那……。”


 


安娜躁动地看着他们,北极熊是少数将人类当做食物的野兽,也许它明白这是一场危险的捕猎,但是这是融冰期,它足够饿,它需要一场大餐。


 


北极熊的奔跑时速可达60公里每小时,而他们现在相隔不足三百米。安娜扑到他们面前只需要一瞬间,它专注地看着前方,嗅着空气,做着冲刺前的最后准备。


 


伊万举起了麻醉枪。


 


“乒!”


 


枪响了,子弹精确地落在安娜的右前方,它似乎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动摇捕食的决心,它向左边挪了一下,没有放弃对峙的姿态。


 


“不!”


 


又是三声枪响,王耀端着步枪果断地向前走去,饥饿的北极熊终于感到了恐惧,迟疑地向后退了几步。


 


步枪再次被扣响,密集的火力压着白色巨兽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它彻底放弃逃回了海里。


 


“不!”伊万看着它消失在海面,忍不住大喊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天呐!王耀!你为何总是这样决绝!三年!三年了!我才再次见到它,是不是在你眼里,它就只是一头野兽!你赶走它就像离开我!三年了!是不是永远不见我也不会有任何思念!你是不是不愿再为我们施舍一次相见的理由?”


 


可能是因为王耀手腕有伤,伊万很轻易地夺下了他手上的步枪,但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一秒钟,伊万看到了他脸上的茫然。


 


王耀的茫然持续了仅一秒,然后他将视线从茫茫大海中收回,又看了一眼伊万手上的项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向营地走去。


 


冰面融化的速度在加快,脚边已经有了积水,这些小水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连成一片,他们不是北极熊,他们没办法在北冰洋里游泳,王耀走回帐篷,坐在睡袋上,踩着脚下的水坑发呆。


 


他还没有计划过自己的死亡,他看着旁边没有任何动静的通讯设备,不得不开始计划。


 


“这块冰撑不过明天的。”王耀平静地对走进帐篷的伊万说。


 


伊万蹲下来,他抬起他受伤的手,他又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但没有持续。手腕的淤血没有消减,伊万按上去,重复着昨天的按摩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王耀不知道伊万在想什么,此刻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那个人捧起他的手背,吻了一下。

“王耀,我爱你。”伊万把脸埋到他的手掌里,“不要责备我,并不是因为这里没有人我才敢这样对你说,我爱你,王耀,我爱你。原谅我!原谅我!”

此刻,如果能有什么音乐可以在王耀心中响起的话,那一定是一首哀伤的歌。

“这块冰,撑不过明天。”

王耀感到有温湿的液体触碰到他的手掌。

“王耀,你说话总是这样伤人。”伊万抬起头来,无奈地看着他。

王耀看着他紫色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在此刻。

“说你爱我。”

“……”

“说你爱我!就算我是无赖!就算我不敢公开我对你的感情!就算我是个懦夫!就算我伤害了你!但是你还是爱我!王耀!就像我面对你的决绝而去依旧没法不爱你一样!”

“对!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无赖!你是个混蛋!”王耀感到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你就是懦夫!无赖!混蛋!”

“对不起,对不起,”伊万把他搂在怀里,“你的脾气怎么能这么坏!亲爱的!我们的脾气怎么能这么坏。”

王耀感到自己的额头顶在他防风衣的拉链上,硌得有点疼,但他太用力,就像怕他再次跑掉一样。脚下的冰面在咯吱作响,某种意义上是倒计时的节拍,配合着安静的通讯设备,缓慢地告诉他们温暖的洋流正对它造成的伤害。


“我是个懦夫,”伊万把脸贴近他的头发,“我,需要你给我的勇气,王耀,陪我一起面对我还不敢面对的事情,亲爱的,我需要你,我需要和你在一起。”

王耀突然笑了一下:“可惜我们就要死了。”

这不是一句好的预测,冰层发出了一声闷响。连续两日的大风浪已经打碎了许多巨型的浮冰,洋面上突然有了许多残损的冰块,伴着海浪越滚越小。距离较远的那辆雪地摩托因为裂缝正在下陷,而脚下这片曾经厚实的冰面也出现了裂纹。

伊万擦了一下王耀脸上的眼泪:“我们把帐篷改装成浮艇。”

伊万努力回忆着自己三年前的那些急救知识,他们手边可用的素材并不多,他不确定仅有的几个塑料桶能不能制造足够的浮力。王耀因为手腕的伤势没有办法帮上太多的忙,所以当救生筏初见规模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六个小时。

北极的天空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蓝,头上的云变幻成白色,又变幻成灰色,没有帐篷和取暖设施的困境极具考验。不知道是不是暴风雨要来了,伊万再次确认了所有链接设备后,把王耀拉了上来,用撕碎的睡袋把王耀的手腕裹了起来。

“搂着我!”

伊万把王耀紧紧搂在怀里,浮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这块冰正漂向哪里?”

“根据洋流的方向,应该是摩尔曼斯克。”

“不冻港。”

“嗯,俄罗斯的不冻港。”

“王耀。”

“嗯?”

“那是我们三年前出发的地方。”

三年前,他们从那里出发,永不结冰的誓言,他们未能兑现。

“王耀。”

“嗯。”

“你说安娜还好么?”

三年后,他们漂浮于无间[U1] ,再次相遇,再次失散。

“王耀。”

“嗯。”

伊万搂着他的头:“你会想我么?这三年里。”

海浪的颜色越来越暗,王耀应该担心这个浮艇能不能浮起来,但他现在没法分心,他在思考伊万问他的问题。

他想回答他想的,其实一直都想的,每时每刻都想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自尊心没法让他说出来。然后他听到伊万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我,王耀,我真的知道,你一直都在想着我。”

冰面的裂痕冒出了气泡,这是瓦解的征兆,广阔的海面没有参照物,只有水与天的界限,环绕着四面。没人能凭借几个塑料桶活在北极,没有人,谁都不会例外。

“我爱你。”

当冰冷的海水开始漫上浮艇的时候,他对他讲。

“我爱你。”

这个吻他没法拒绝,没有理由拒绝。

这次他没空再问,这个吻怎样,环境糟不糟,他知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他只想要这样延续下去,直到一切结束。

……



……

“等等!”

“什么?”他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什么声音?”

“冰要裂了。”

“不,不对!直升飞机!”王耀挣扎了一下。

“不。”伊万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别放开。”

他继续吻上了他的嘴唇,他知道如果从遥远的高空来看,这才是获救的恋人应有的姿态。

后记:

      一个月后,他们在摩尔曼克斯的报纸上看到了营救时的照片,记者将他们描述成了合作默契的科学家,因为劫后余生而热情相拥。那位曾经和他们合作过的美国记者跟踪报道了整个事件,因为整件事情的确离奇。在他们的所有通讯设备都失效时,因为安娜的出现,伊万启动了那个为它准备的卫星定位项圈。然后,这个项圈在四个小时后精确地向他们在挪威的大本营发去了信号,让他们有了获救的可能。而幸运的事情还不止一件,一个月后,他们的科考队再次找到了安娜和它的宝宝们,然后顺利为她戴上了那个幸运项圈。

伊万把报纸递给王耀:“你看,我们又有相见的理由了。”

“我们相见,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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